作者：李成
来源：《品读》2019年第8期
从现在的物价来看，鸡蛋倒不算贵。这让人高兴。
鸡蛋是常见而又很有营养的食品，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活质量，理应重视它的生产与供应；而获取也算方便——养几只能下蛋的母鸡总不是什么难事，不像种地、饲养牲畜要费大力气，何况现在大多是机械化养殖。
40年前，当然也有鸡蛋，但因为养鸡受到限制，鸡蛋产量很有限。
我们那个村子，过去每户人家只能养几只母鸡，最多不过十几只，多了不仅不允许，也没地方放养、没粮食喂饲。
虽然鸡在草丛间可以觅些草籽、虫子果腹，但毕竟还要吃些米麦等谷物才长得好。
一般人家也不会轻易吃鸡蛋，非得等到来了亲戚或打牙祭时才舍得，平时都积攒下来，拿到供销社去换油盐或日用杂品。
虽说所谓“鸡屁股银行”有些夸张，但卖蛋确实是不可缺少的进项。
那时鸡蛋不到一块钱一斤，也就是说一枚最多才一角钱。
但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得到一枚鸡蛋，就像得了宝贝似的欢天喜地，就是煮熟的鸡蛋也拿在手里把玩上半天都舍不得吃，有的甚至放在枕边两三天，闻香似的左闻右闻，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小心地将它磕碎、剥开。
而逢到吃鸡蛋的日子不是我们的生辰就是节日，尤其是端午节，本乡风俗是要吃咸鸭蛋的，但咸鸭蛋稀见，就以鸡蛋代之。讲究些的还要将鸡蛋涂红，此即“红壳鸡蛋”。
拙作《端阳》曾写道：“青蒲剑在这里守卫了二千年……\/红壳鸡蛋也煮了二千年\/煮来煮去总似煮出了\/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\/每一天的太阳”，这是夸张，其实离写实也不远。
红壳鸡蛋常在乡下做喜事的人家吃到。
谁家生了孩子一定会煮一些的，至于把它染红，当然是为了表示喜庆。
而嫁女的人家煮红壳鸡蛋，更寄寓着女儿在婆家把日子过得红火的希冀，与红枣放在一起，也有早生贵子的祝福。
红壳鸡蛋和嫁妆一起随新媳妇上路，一路把喜气带到婆家，如果在路上遇到“砸新人”（本地风俗）的，还可以拿出来散发给“为难”他们的村人好顺利“通关”。
这红壳鸡蛋染得特别鲜红，却常常藏在陪嫁的新马桶里。
这点“秘密”连小孩子都知道，所以在拦着新嫁娘取乐的时候，有人会直奔那马桶而去，抢上一枚两枚就跑。
当然，“砸”得过分，双方纠缠起来以致破脸相骂的事也发生过，但到底不多。
谁都知道鸡蛋的一些食用方法。
我小时也尝试做过。除了煮就是蒸鸡蛋羹，因为味道还不错，还博得大人的赞扬。炒鸡蛋也很简单，无非是将打碎搅拌的鸡蛋放进油锅里炒一炒，间或再放点韭菜或红辣椒。再者就是蛋炒饭。
这些都是跟大人学的，眼见大人工作或农活忙，不得已而自己动手。
其实，大人做鸡蛋菜肴还有多种，譬如母亲会把鸡蛋与山芋粉（即淀粉）拌和在一起，放进锅里煎烤，熟后再切成细条，加入卤汁，做成鸡蛋粉卷，一直颇受欢迎。
食用鸡蛋，家乡还有一些习惯做法不可不谈。
一是鸡蛋泡炒米。
炒米是将糯米放入甑里蒸熟后取出晾干，吃的时候再炒一下，这时米便会发胀，小半碗会发成一碗，颇可充饥解馋。如果有客人来，不管他是否会留下来用餐，首先会打两三个蛋，泡一碗炒米让他先打打尖。这是礼节，乃至乡间有童谣：“欢喜、欢喜，三个鸡蛋泡炒米”。
二是正月初一吃炆蛋。
所谓炆蛋，差不多就是茶叶蛋。将煮熟的鸡蛋剥壳，放入锅里，配上盐、茶叶、花椒、桂皮、葱蒜等，加水煎煮，用文火煮至入味上色，揭盖后香气扑鼻为止。
这是新年家家必吃的第一餐食物，为图吉利，又名“元宝”。吃上几枚，真是“又圆又饱”啊！
清人姚兴泉在《桐城好》中道：“欢喜团堆春果盒，金银花灿上元灯。炆蛋热腾腾。”可见这一风俗沿传至今已有数百年了。
每年除夕，母亲一边守岁，一边就将煮熟的鸡蛋剥壳，一剥好几碗，再放进锅里煮。一朝吃不完，可以放上好几天，因为用佐料煮过，倒也不易变质。
大年初一早起，母亲总会盛上一碗，热气腾腾，让我吃，我哪里吃得那么多，最多两三枚而已，倒确实不腻，也许这就是炆蛋的好处。
其实，鸡蛋除了食用，滋补身体，还可用来治病。
我没有查中国的医书是否有用鸡蛋（或蛋壳）作为药材的，但我亲眼见到，乡间小儿因为受寒而腹部膨胀，土法之一就是用鸡蛋摊成饼，搁在一块布上，放到腹部热敷，往往见效。
可见，鸡蛋确实是好东西，何况它还能孵出小鸡哩。
而要讲鸡蛋怎么孵鸡，那简直需要另一篇单独的文字才能讲述清楚。
不过，我倒由此想起杂文家邓拓的名文《一个鸡蛋的家当》，其中提到的那个鸡蛋的故事，来自明人江盈科的《雪涛小说》：
一市人贫甚,朝不谋夕。偶一日拾得一鸡卵,喜而告其妻曰：“我有家当矣!”
妻问：“安在?”
持卵示之曰：“此是,然须十年,家当乃就。”
因与妻计曰：“我持此卵,借邻人伏鸡乳之，待彼雏成,就中取一雌者。归而生卵,一月可得十五鸡。两年之内,鸡又生鸡,可得鸡三百,堪易十金。以十金易五牸,牸复生牸,三年可得二十五牛,堪易三百金矣。吾持此金举债,三年之间半千金可得也。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,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。我与尔优游以终余年,不亦快乎!”
妻闻欲买小妻,怫然大怒,以手击卵碎之,曰：“毋留祸种。”
这个故事讽刺的是不切实际的幻想。我因在乡间生活过，深知从鸡屁股后面捡几枚鸡蛋是多么不易。
许多人家须攒好几个月，才能攒下十几、二十几枚鸡蛋，拿到公社食品站卖得三五元钱，靠鸡蛋发家，那真是要充分地发挥想象力才行。
我们有时特别想有两三毛钱，好去买个练习册、信笺或连环画什么的，可是怎么也难攒够这点钱，只好动起“歪”脑筋，首先想到的就是去自家的鸡窝里偷两枚鸡蛋去卖。
有时偷不到，就连过生日的那一枚鸡蛋也不舍得吃，照样卖掉——有小伙伴说，食品站里的人分不清生鸡蛋、熟鸡蛋，都会收购。
我有一次过生日，照例得到一枚鸡蛋，可我偏偏看中了供销社柜台里摆出的一本小册子。
便也想到是不是把母亲特意为我煮的那枚鸡蛋拿去卖了，踌躇半天，又得到小伙伴的鼓励，终于把那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鸡蛋递上了食品站的柜台。
那枚鸡蛋因为把玩久了，颜色比一般鸡蛋要红润许多，所以当站里的人拿起那枚鸡蛋时，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，幸好他虽然拿起那枚鸡蛋眯着眼看了看，还放在耳边摇了摇，仍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。我终于拿到了那一角钱币。
但后来我总不免想起：当城里人买了那枚鸡蛋，发现它是熟的，该是多么惊讶呀！*END
作者：李成,新华社新华出版社编辑
原标题：《想起那枚鸡蛋》
来源：《品读》2019年第8期
主编：孙爱东 | 版式、编辑：张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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